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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下午六点,我准时提上包包,去催薛仲下班。
一把手的办公室每晚都亮着灯,看上去确实勤勉而励志,但对公司却未见得是一件好事,因为它会给人一种暗示——公司提倡加班。
所以不管事情做完与否,为了让老板看见,大家都只好“敌不动我不动”——老板不走,我绝不先走半步。
这种风气并不适合我们云纵。
创业公司话语权弱,赶交付、赶方案、赶标书,加班本来就是家常便饭。所以没有必要的班,绝对不能再加了。否则就不是奋斗,而是浪费。
走到薛仲办公室门口,我抬手敲了两下。随后不等他说话,便很自然地推门而入。
没想到里面却不只有薛仲一个人。
四位男士围坐成一圈,八只眼睛看着我。
我的出现尴尬又不合时宜。
“那个,”我指了指隔壁茶水间,“我现在说走错了,还来得及不?”
薛仲笑起来:“刚刚我突然在技术论坛上看到一个大数据处理技术,不知道能不能用在我们的产品上。蒋铎正休陪产假呢,所以就找预研部过来讨论一下。”
他说着伸手招呼我:“既然来了,进来一起听听吧,也给我们点建议。”
不得不说,我的老公可真够给我面子的。大数据处理技术这东西,你就算是说给我听,我又能听懂什么,更别提建议了。
但建不建议无所谓,和大家一起讨论的氛围至少是我喜欢的,于是我顺势走进去,拖过一把椅子,坐在了薛仲旁边。
“润涛,技术上你是专家,”见我把自己安顿好了,薛仲转向坐在他另一侧的夏润涛,脸上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兴奋,“你觉得有没有可能,用这个方法去替代现在技术,大幅度提升数据清洗的效率?”
“也不是没有可能,”夏润涛低垂着眼睛,声音很淡,“不过具体行不行,等在实验环境里试一下再说吧。”
“那我们现在的实验环境,数据量有多少,并发够不够?”薛仲继续问。
夏润涛摇了摇头,没说话。不知道是想表达并发不够,还是想表达他不知道。
反倒是坐在一旁的李升开了口:“薛总,我觉得数据量大小影响不大,我们可以进行测算……”
剩下的时间,基本上就变成了薛仲和李升之间热烈的讨论。
我悄悄看了夏润涛一眼。
他百无聊赖地靠在椅子里,间或看一眼手机,似乎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只等着薛仲一声令下,他就可以冲出房门回家了。
2
从公司到我们住的小区,一路上薛仲一直兴奋地和我说他所谓的“新的技术方法”,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对牛弹琴”。
“你可别过分迷信新技术,”一直等到他说得口干舌燥,我才终于找到机会插进去,“拿产品当成试验田,那就玩大了。”
“不会的,”薛仲拍拍我的手背,“所以我才让夏润涛他们先在实验环境中试试,如果确实适合,再考虑下一步的事。”
“说到夏润涛,”我想起那人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他的工作表现怎么样?”
听我这样问,薛仲顿了顿。
“你也觉得他有问题?”他说。
我点头,又解释:“说有问题也不恰当。或许是女人的直觉吧,总看他好像不太对,缺了点什么似的。”
“其实润涛具体的工作表现,我也不是很清楚,毕竟他主要是向蒋铎汇报。”薛仲一边打方向盘转弯一边说。
“但我的感觉和你的一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润涛好像已经不再是我多年前认识的他了。”
多年前的夏润涛?
薛仲这样一说,我倒也能模糊记起来。
夏润涛比薛仲小两岁,薛仲博士毕业进入集团公司工作的时候,恰好他硕士毕业,和薛仲入职了同一个部门。
当时年轻,又都是新来乍到,两个星期的入职培训结束时,两人之间已经熟络得像多年的朋友了。
“他的眼睛里有光。”一次分组讨论之后,薛仲这样对我说。
他们在集团公司共事了一年,第二年薛仲获得了一个机会,调职去负责省部级重大项目,和夏润涛的交集便渐渐少了。
直到后来薛仲辞职创业,夏润涛的名字再一次出现在了我们的生活里——他主动找到薛仲,问能不能提供一个职位给他。
由此,我们才知道这些年夏润涛在集团发展得并不好。
“润涛技术很好,而且最初几年,他有过一些机会也出过一些成绩。但你知道,集团大了人才也多,显山露水并没有那么容易。”薛仲解释说。
确实不容易,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会越来越不容易。夏润涛也是这样。
多年以后,当初在那一届入职的同伴中还算是出色的他,最终成为了集团公司一名年过三十的普通研发工程师。
而集团自两年前开始,就在逐步劝退那些年龄不小却还没有被提拔的人员。或许是不愿意等到那一天吧,夏润涛选择了主动进入劝退名单。
出于之前对他技术和人品的认可,薛仲没有再让任何人面试,直接邀请他加入了云纵科技,并把预研部交到了他的手上。
“我知道他缺什么了。”想到这里,我转头看向窗外。
夜幕下万家灯火。
“眼睛里的光,”微微叹了一口气,我说,“夏润涛眼睛里的光,没有了。”
3
两个星期后,夏润涛还是没有回复薛仲交待的事情。薛仲一忍再忍,就算他耐心再好,也终于忍无可忍了。
于是周五下午开完会,他把夏润涛叫到了自己办公室。
“苏总,我好像听到薛总发脾气了。”我刚冲好一杯热咖啡,李嘉文就溜进我办公室,压低了声音和我咬耳朵。
“你说谁,薛仲?”我笑了,“不可能。”
除了当年我和他分手那次,我就没真正见过薛仲发脾气。
“真的,”李嘉文加重了语气,“我刚刚去旁边茶水间,他办公室门没关严,我亲耳听见的,都拍桌子了。”
她这样一说,连我心里都痒痒起来了。什么样的薛仲我都见过,发脾气的还真不多见,我想去看看。
我走到他办公室门口的时候,里面已经安静无声。
“我进来了哦。”我象征性地敲了一下便推门而入。薛仲坐在办公桌后,一边在键盘上敲击,一边面色如常地转头看我。
“听说你在发脾气,我十分好奇,”隔着桌子,我伸长脖子小声说,“能不能情景再现一下?”
薛仲挑眉:“既然你这么想知道我发脾气的样子,以后只要安然不在家,我随时都可以满足你。”
这就没有必要了,我赶紧摇头。
他抬手揉了揉额角,叹了一口气。
“今天确实控制不住了。这个夏润涛,简直把工作当成了完成作业,交给老师就不管了的那种。哪怕他肯多用半分心思,我都不至于这么生气。”
原来,薛仲要求做的那个技术验证,夏润涛确实做了。
然后今天他告诉薛仲方案不行,会增加系统冗余,增大系统负担。
这种可能性薛仲事先也想到了,于是他问:“那有没有解决系统问题的办法?比如用虚拟机?”
没想到人家耸了耸肩:“您只要求我验证这个技术,并没有说其他的啊。所以我也不知道。”
敢情夏润涛认为自己只管做这个动作就行了,至于结果怎么样,和他没什么关系。
可是一个只会对着球门乱射,进不进球随缘的前锋,我们要他干什么呢?
4
对于夏润涛,与其说薛仲是在生气,倒不如说失望更恰当一些。
“你准备换掉他吗?”我想问。35岁大龄程序员的辛酸“从不敢迟到早退,却差点被辞退”
但其实不用问,答案已经摆在眼前。于是我换了一句话:“我找他谈谈,你看行吗?”
十分钟后,夏润涛出现在了我的办公室。隔着八十公分的距离,我仔细打量他。
其实夏润涛长得不错,圆脸、皮肤白净、头发浓密,不像一般程序员那样早早就发际线失守,也没有他们熬夜熬出来的眼袋和黑眼圈,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几岁。
只是他眉眼圆润,虽然显得随和,但到底有些温吞,缺了点这个年龄男人身上的那种锋芒。
“苏总,您找我?”见我看着他,夏润涛先开了口。
我笑了笑:“薛总和你拍桌子了?”
他顿了顿:“领导嘛,批评几句也正常。”
原来夏润涛以为我是在担心他和薛仲之间产生矛盾,这多少让人有点啼笑皆非了。
“薛总不是情绪化的人,这么多年,我都没见他对谁发过脾气,”我干脆直接说,“所以,我希望你能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如果是别人的工作交付没有达到要求,那就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但你不同,你是他多年前认识的,技术优秀、有热情有干劲、眼睛会发光的那个人。
“所以,夏润涛,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眼睛里的光去哪了?”
在我“噼里啪啦”说这些话的过程中,夏润涛一直和我对视着。他的神情从平静到惊讶,最后又恢复了平静。
“也许,只是年龄大了,佛性了吧,”他的语气波澜不惊,“鸡汤喝够了,也不会再给自己打鸡血,您说的那些属于刚工作的毛头小子,不属于我了。”
“那什么才属于你?”我还是笑着,言辞却更尖锐,“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呵!”夏润涛也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您也可以这样说。不是每个男人都要追求所谓的成功。我做了十年研发,让我一直保持工作激情,我确实做不到。但我不迟到、不早退,让做什么做什么,总还算是个听话的员工吧?”
听话的员工?也许吧。
可关键是,这不是薛仲想要的,也不是云纵需要的。
让这堆冷透的炭灰重新燃烧,或者干脆换一块新炭,成了摆在我面前的问题。而怎么解决它,说实话,我也是一筹莫展。
5
过了个周末,蒋铎休完陪产假回来上班了。
升级当了家长的人就是不一样,说话带笑,连走路都带风。
“嫂子,下面反映今年的应届毕业生代码不规范,最好能统一培训一下。你看是人事行政部组织,还是我们研发自己组织?”他掐着腰站在我办公桌前,底气十足地说。
“我们来吧,”说了一半,我念头一转,“培训师你有要求没?”
“只要是有研发经验,熟悉公司代码规范的都行啊。”蒋铎说。
我笑笑:“那没问题。”
等他走了,我也起身出去,转过走廊,进了预研部。
夏润涛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对面坐着李升,两人都看着电脑屏幕,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代码。
我把培训的事情说了,然后双手合十:“润涛,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集团以前用的编码规范,就是你编写的吧?这件事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我就把这些新员工交给你了。”
按照我的想法,好为人师是人类的天性,而且我当着这么多人说了,夏润涛也不太好拒绝。
只要他接下,为了不在小朋友面前丢人他也得用心准备。我想通过这个去提升他的荣誉感,让他产生新的自我期望。
然而,我失败了。
夏润涛直接拒绝了我。
“抱歉,我手上有工作,没什么时间去准备。您还是问一下别人吧。”他说。
反而是一旁的李升眼睛亮了起来。
“苏总,只是培训公司编码规范吗?”
他站起来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有没有其他要求,您看我行吗?”
我的目光和他对视了一瞬,又转向夏润涛:“可以。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你们日常工作。”
“没事,我晚上准备。反正我一个单身狗,闲着也是闲着,不像涛哥又要陪老婆又要辅导孩子的。”年轻男孩笑了起来。
“李升代码基础扎实,编程经验也丰富,”夏润涛也点头,“给他们培训没问题。”
“那就你了,”我指了指他的电脑,“等会儿李嘉文发培训PPT模板给你,好好准备吧。”
转身的时候,我又看了夏润涛一眼。
不知道他当年是不是也和李升一样,只是现在……我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6
李升的确是用心准备了。
课程结束后,我特意让李嘉文把培训评估表拿给我看。总体评分很不错。
而且好几个新员工写着——“升哥,讲得太生动了,你点燃了我对编码的热情”、“升哥,请你收下我的膝盖,以后我就是你的小迷弟了”、“升哥,你让我明白了,什么叫不想当脱口秀演员的厨子不是好程序员”。
我把这些评价拿给李升看,他兴奋得满脸通红。
“李升是可造之材,”我又随手递给夏润涛,半开玩笑地说,“你给我好好培养,以后公司推广内训师计划,我还等着他挑大梁呢。”
夏润涛抬眼看了李升一眼,神情有些复杂,看不出是欣赏还是失落。
“这是涛哥没有时间。”李升虽然年轻,却也不是个职场小白了,高帽送得相当快。
“要是涛哥有时间,讲得肯定更好。涛哥可是和代码打了十年交道了,哪是我能比的?我要向涛哥学习的地方还多着呢。”
他这话一出口,我都忍不住多打量他几眼。
情商高的程序员不多,李升应该可以算是一个。如果哪一天薛仲能够下决心……他也许会是个不错的人选。
夏润涛笑着摇了摇头:“两码事。做培训,需要热情和互动,这方面我比不上你。”
当天晚上,我把这件事说给了薛仲,薛仲沉默不语,我就知道他念旧情,对夏润涛下不了手。
确实,一个三十五岁的程序员,不是说一定找不到工作,但难度必定不小。从感情上来讲,谁也不愿意这样做。可云纵在奔跑,没有人有资格拖慢它的脚步,夏润涛也不行。
薛仲自然也明白这一点。
所以我逐渐发现,他和蒋铎都开始关注李升,甚至有时候开产品讨论会,都直接让夏润涛带上李升,让他也能充分参与到公司产品规划和技术选型中来。
我猜,对此夏润涛自己也多少有了点感觉。他很快就按照薛仲的要求提交了上次那个大数据技术带来的系统问题解决方案。
除此之外,他还破天荒地在周末组织了团队活动,烧烤泡温泉,邀请了我和薛仲参加。
“我觉得润涛之前的状态,只不过是因为他在这一行做得太久了,没有了新鲜感。专业词汇应该叫职业倦怠是吧?其实我在集团的时候也有过。
“所以你看他现在,稍微给他加一点竞争,立刻就开始恢复了。我对他有信心,也请你对他有点信心。”
从温泉山回来的路上,薛仲对我说。
我不赞同:“哦,就算他这个活动组织得不错,就能说明他对工作的热情回来了?这是两回事好不好?”
“你知道人事那个姚瑶吗?平时做事脑子转个弯都嫌麻烦。可你让她说明星八卦,她一准能根据蛛丝马迹,把谁和谁的关系给你分析得头头是道。所以有没有热情,得分做什么事。”
“是吗?”薛仲笑起来,“那咱们打个赌吧。我觉得润涛的工作状态会越来越好的。”
“如果你输了呢?”我狡黠地眨眨眼,“赔什么给我?”
“你说了算。”
“好,说定了,”我发了一个手机铃声给他,“把这个设置成我的专属铃声,以后除了必须静音的场合以外,都不许调成静音。”
那是一首梁静茹的《恋着多喜欢》。
薛仲低声应了一声。黑暗的车里,我隐约感觉到,他的脸红了。这也太可爱了吧?我转向窗外,忍不住弯起唇角露出得意的微笑。
7
一个月后,薛仲的手机铃声变成了《恋着多喜欢》。
“嫂子,你俩过分了哦,”吃午饭时,蒋铎和我抱怨,“上次我老婆来找我碰到了薛哥,回家就让我换手机铃。你说你这不是坑人吗?让别人听见,我这脸往哪放啊?”
我挑眉:“薛仲的脸没地方放了?”
“我可没有薛哥脸皮厚。”他嘟囔着。
正好薛仲去洗手间回来,听到这句话笑了:“你懂什么?我这叫愿赌服输。”
那当然,谁叫他输了呢?
夏润涛的工作状态确实是往好的方向发展过,可那个时间非常短暂,短暂到无论是薛仲还是蒋铎,就没来得及表扬他一次。
之后,随着预研部负责的一个平台组件交付,加上李升出差去进行现场支持,夏润涛的压力顿时降了下来,同时降下来的,还有他刚冒出一点小火星的热情和劲头。
当然,他的懈怠情绪,表现上并不是像老油条那样迟到早退、偷奸耍滑。恰恰相反,蒋铎安排的事情,夏润涛还是按部就班地做完了。
可问题就出在这个按部就班上——薛仲曾经用“交作业”来形容他,总得来说就是只管动作,不管结果。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薛仲倒是认为,既然夏润涛知道自己的问题出在哪,也知道我们的态度,那么他能冒出之前那一点火星,就早晚能引燃更多的火苗。
假定他是对的,可我们总不能等着早晚的那一天吧?何况,万一那一天遥遥无期,预研部的队伍不是要毁在他手里吗?
我非常想逼一逼夏润涛,只是欠缺一个时机。
吃完饭,我和薛仲、蒋铎一起回了公司。刚进门,营销总监王文斌就急匆匆地迎上来。
“哎呦,老王你在啊?”蒋铎笑着拍他胳膊,“早知道这样,中午一起吃啊,正好让你把单买了。”
“吃什么吃啊?”王文斌语气很冲,“都火烧眉毛了,我还有心情吃饭?”
然后不等蒋铎再说什么,他就转向薛仲:“薛总,我正想给您打电话呢。湖北那个标,出事了!”
这下所有人的笑容都凝固在了脸上。
8
在薛仲办公室里,王文斌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原来,我们的大数据分析平台,主要亮点有两个。一个在于数据清洗,另一个在于大数据可视化。
其他方面,比如数据的采集和挖掘,云纵采用的技术架构和方法,与市场上其他同类产品相比,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优势。
以往我们投标,大部分都是以甲方邀标的方式进行。也就是说甲方会提前进行实地考察,对产品的基本情况有了一定的了解和认可之后,才会发出投标邀约。
所以可以这样认为,邀请云纵投标的客户,基本上都是看中云纵产品的这两个亮点,而对其他方面并不关注。
但湖北这个标的情况不太一样。
这次,客户采用的是公开招标的方式。投标厂商实力怎么样,各有什么优劣势,都要等到竞标的时候当场见分晓。
正因为这样,王文斌决定自己亲自参加投标。他事前的准备可以说是很充分的,甚至还带了一个研发经理过去,以备客户询问技术指标,公司可以有更专业的解答。
谁也没想到,对手比我们更狠。
“这家公司的产品我是很熟悉的,”说到这里,王文斌不禁气愤又懊恼,“各方面一直和我们不相上下,而且可视化很落后,我压根就没把他们当回事。”
“但就在今天早上,开标前半个小时,甲方通知我们和另外好几个厂商,说数据采集的技术要求调整了。并且说,如果达不到这个技术要求,就没有必要投标了。
“后来我找了关系才知道,就是那家公司,他们在数据采集方面的研发取得了突破。
“然后他们给甲方提了建议,结果就通过这么一个技术指标,人家就实现了控标。我们准备得再好,也压根就没用了!”
“可是,采集只是第一步啊,最后有用的还是分析结果,”蒋铎听完,一脸的不可思议,“就算他们采集做得好,也不代表他产品就好。仅凭这样就不让其他厂商投标,太草率了吧?”
“你说草率有什么用?”王文斌摊手,“客户哪个是专业人士?都不是!他们只知道,这个技术点上人家能做到,如果你们做不到,出局的就是你们。”
几个人都沉默下来,办公室里一时鸦雀无声。
“文斌说得对,”最后,薛仲先开了口,“我们了解这个行业,客户却未必了解。他们只想用最少的钱,买到技术最牛的产品。所以无论产品怎么样,必须拿得出能控标的技术指标来才行。”
蒋铎也点头,表示赞同。
“那我们是不是也要深挖一下产品的技术点,然后去找到一个能控标的方向做些研究?”我问。
“没错。”回答我的是王文斌。
我微微笑了笑:“我建议这件事就交给预研部去做吧。”
“当然,鉴于任务的重要性,最好以竞标的方式来进行。谁有能力承担,谁就找蒋铎认领。但领了任务就得完成得漂漂亮亮,你们说呢?”
“我赞成。”薛仲看着我,唇角慢慢弯了起来。
果然还是他最懂我,我心里怎么想,永远也瞒不过他。
9
通知发到预研部,一整天没什么反应。
刚出差回来的李升找到蒋铎,说自己在这方面一直有些想法,如果公司没有其他合适的人做,他倒也可以试试。
“夏润涛同意了?”我问蒋铎。
蒋铎哭笑不得:“不是同意,其实是夏润涛让他来找我的。”
行,挺好,挺佛系,心胸宽广,都快无欲无求了。怪不得蒋铎这样一副表情,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那就让李升做吧,”我这话多少有些赌气的成分,“反正以后什么都让李升做,早晚他那个饭碗,也给李升端着好了。”
“李升挑头差点意思,”蒋铎却当了真,“他对行业和产品的积累都不够,配合夏润涛倒是不错,要是把这个任务交给他,我担心有点拔苗助长。”
我笑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可人家夏润涛不接招。你就算是强塞给他,他心思没在上面,做出来的东西肯定也不是我们想要的。”
这真是件难办的事儿。
正说着,有人敲门。
“谁?”
“苏总,我是夏润涛。”
说曹操,曹操还真就来了。我和蒋铎对视一眼,他点头,眼里有些期待。
“请进。”我说。
“蒋总也在啊?”看见蒋铎在我办公室,夏润涛有些吃惊。蒋铎悄悄撇了撇嘴,既然不知道他在,当然就不是找他的,更不是来接任务的了。
我笑笑:“没关系,我们的事说完了。你来有事吗?”
“是这样的,”他略有点不好意思,“我儿子他们学校名堂多得很。这才一年级,就让孩子们搞什么职业体验。说白了就是找一家公司参观,再给他们讲讲这个公司做什么产品的,应用在哪。”
“您也知道,他妈妈那个公司,做的是女性内衣,也不方便孩子们参观。所以我就想问问,能不能让我儿子和他同学到我们公司来看看?就是带着走一圈,再用一下会议室,不会影响大家……”
“当然可以,”不等他说完,我拍起手来,“这是好事啊。孩子们从小了解企业是干什么的,在写作文的时候,就不会全都写‘我的理想是成为科学家’了。”
话音一落,几个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培训就我随便……”夏润涛说。
“你随便安排李升来讲就行了,”我接过话头,“李升上次给新员工培训效果多好啊。二十多岁的,他都能把他们讲得热血沸腾,十来岁的难不倒他。”
夏润涛答应着,脸色有些奇怪地出去了。
“嫂子,”蒋铎侧头看我,“我怎么觉得他想自己来讲呢。”
“他想讲就让他讲?”我看着被夏润涛关得严严实实的门,淡淡地说,“我偏不让。”
10
李升和上次一样,都极为认真地准备了PPT,而且这一次讲得更是声情并茂,跟讲故事差不多。
我也去听了,作为技术小白,我听得津津有味。
“叔叔,叔叔,”有孩子举手提问,“那以后是不是有人做了坏事,只要他留下脚印,警察叔叔从电脑上就能找到坏人?”
“当然了。”
“那坏人要是跑了呢?”
“只要他打电话、住店、吃饭、点外卖、买东西,总之在网上做了任何一件事,警察通过大数据分析工具,都可以马上找到他。”李升说。
“哇,太棒了!”
“好厉害啊!”
“叔叔好厉害!”
七八个孩子扯着嗓子欢呼,震得我有种耳膜要穿孔的感觉。
“爸爸,”夏润涛旁边,他的儿子仰起小脸,小声问,“这个叔叔好厉害,是不是?”
夏润涛顿了顿,点点头。
“爸爸你呢?”小家伙还是看着他,眼睛里都是期待,“你有没有这个叔叔那么厉害?”
我挑眉,也看着夏润涛。
夏润涛沉默了一瞬,视线从儿子脸上转到被几个孩子围着的李升脸上,又重新回到儿子脸上。
“小石头希望爸爸这么厉害吗?”他问。
“嗯。”孩子使劲点头。
“为什么?”
“因为爸爸是大人啊,老师说大人都很厉害。他们有的会造房子,有的会给人治病,有的还是世界冠军呢。”夏润涛的儿子小脸泛光。
“这个叔叔也好厉害,会做那么厉害的东西,还能帮助警察叔叔破案呢。爸爸,你会吗?你是不是也能做出来很厉害的东西,像那个叔叔一样厉害?”
“我……”夏润涛开口,却似乎难以回答。
我摸了摸他儿子的小脑袋:“你爸爸当然会了。你爸爸会做的东西可多了,特别厉害,比这个叔叔还厉害。”
说完,我看向夏润涛。
他垂着眼睛,目光落在自己儿子身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11
夏润涛接下了研发控标指标这个任务的消息,是薛仲告诉我的。
“你觉得他能行吗?”我还是有些担心。
“技术方面,他完全没问题。现在关键的是态度。不过润涛既然肯主动要求承担,我觉得他一定能做好。”薛仲倒是信心十足。
希望吧。
怀着这种想法,我不止一次地特意查看了夏润涛的考勤。
他确实在加班。从之前的一个月加班两三次,到现在一周就有三四个晚上留在公司。
“最近你们很忙?”
有一天在茶水间碰到李升,我随口问。
“忙,”他语调夸张地说,“原来涛哥还是个工作狂啊,我以前怎么一点也没看出来呢?”
我笑了:“那辛苦你们了。”
李升却摇头:“我来公司快半年了,说实话之前我都还在想,跟着这么个主管,会不会耽误我技术提升。不过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涛哥就是少林寺里的扫地僧,不到关键时刻,你不知道他的本事。”
“不担心技术提升了?”
“不担心不担心,最近我学到的东西,比过去半年都多。”他说。
我这才略微放心下来。
一个多月以后,有一天薛仲说要加班,让我安排人订六份盒饭。
盒饭送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六点,我索性让订饭的方晴先下班了,自己和外卖小哥一起提着送去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很热闹。蒋铎掐着腰满地走,脸上有压抑不住的兴奋。就连薛仲,都把衬衫袖子卷了起来。
“现在就等王文斌那边反馈结果了,”他说,“我们自己觉得这个指标很牛没有用,关键在于客户怎么想。如果客户也觉得牛,那就控标了。”
话音未落,他的电话响起。
薛仲按了免提,其他人立刻屏住呼吸。
“薛总,”王文斌语速很快,似乎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山水轮流转,这次控标的是我们。数联时代出局了!”
数联时代就是上次把我们踢出局的那家公司。
所有人都欢呼起来。
李升喊:“涛哥牛逼!”
蒋铎则干脆冲过去,抱住了夏润涛。
“苏耘,我说过,他行的!”薛仲看着我,用力说。
我点头:“你是对的。”
后来开项目总结会,我听说夏润涛在发言中说了这样一番话。
“我以为自己是平常心,是佛系,其实只是为自己在职场中随波逐流找借口而已。
“直到你们为我欢呼的时候,我才知道我一直渴望这一天。我渴望被认可,渴望有所成就,只是以前不上不下的,实在没有勇气承认。”
“夏润涛,他眼睛里的光又回来了,”薛仲说着,放慢了语速,“我真高兴。”
是呀,我也真高兴。
谁说表面早已冷却的灰堆,不能是一座休眠的火山呢?
只要他肯燃烧。
真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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